“细节决定品质”，设计大师贝聿铭的话是不错的，最能体现品质的部分往往是链条中最薄弱的环节。坊间传说国内一些“空中飞人”型的大师，难得有时间坐下来与众多的研究生交流。美国是否也如此，我不得而知。老板们的忙海内外都一样的。但美国学术机构里例行的文献报告会(Journal Club)却让我大开眼界。
第一站是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8月底，几个搞肾脏病临床研究的老板们领导的研究团队聚在一起，开讲的是大老板，题目是7月下旬《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JM）上发表的一篇抗氧剂（Bardoxolone Methyl）治疗糖尿病肾病改善肾功能的论文。NIDDK的副所长、全美肾脏病、血液病和神经系统疾病的基金总负责人、全球FSGS多中心研究负责人等几个老板纷纷登场，敏锐指出文中诸多瑕疵：体重改变对GFR影响带来的假象、没有剂量的量效关系、短期效果可能来自血流动力学的影响而非真正的抗炎作用、患者对较大剂量的依从性差、停药后的迅速反跳、低镁的副作用被忽视……看样子没有仔细读过这篇论文的人是说不出这些东西的。想想这些大忙人，休假的季节坐在一起，讨论一篇新近发表的论文，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就像观华山论剑，围观者也有一饱眼福的享受。
第二站是在宾西法尼亚大学医院。9月初，新学年的第一次Journal Club,一位副教授来讲。依然是这篇论文，前因后果，药物的背景、前期发表在其它杂志上的初步的论文内容都一一报告了，给了深入的评论。接下来是全科上到主任、大牌教授，下到fellow（正在接受专科培养的医师）都热烈参于讨论，每个人都在一周前收到了这篇论文的全文，说出来的话引经据典，言之凿凿，不仅是读过这篇论文，相关文献也积累了不少，关键是大家对一篇论文严肃讨论的气氛，让你感受到：学术就是这样，至少面对科学，不论年资，大家一样的真诚和平等。
第三站是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9月下旬，巴尔的摩已经微微有些凉意，肾脏内科专科查房，主管基础研究的副主任讲自己实验室的工作，后一半居然又是这篇文章。原来这个药是他们多年来研究的AKI（急性肾损伤）某个通路上核蛋白的抑制剂，这次不是简单的文献分析，而是将自己的工作有机地联系起来了。讨论依然热烈，对基础研究提的问题很少，焦点还是这篇NEJM的文献，分院（Bayview）的主任、主管临床的副主任侃侃而谈，一一摆出这篇文章的缺点，内容远远超出讲的内容。毋庸置疑，这些人都非常熟悉这篇刚刚发表的论文，而且下了功夫，做了功课，这不是Journal Club,没有人要求大家念这篇论文，但是对最新的学术动态，繁重的临床教学工作之余，谁也没有落下。
第四站是在哈佛医学院B&W医院。Journal Club依然是提前一周把文章发给大家，这次报告的人是fellow,一篇关于透析间期长的一天，即周一、二死亡率最高的循证医学的论文。类似的文章几年前就有过，我甚至已经把它作为结论给住院医讲过，这又有什么好讨论的呢？我曾想。然而讨论的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与别的地方不同，早晨8：00，居然来了20多人。除了需要签到的fellow外，还围坐了一堆教授。与高年教授相比，fellow的报告语调平淡而略带羞怯，还不时有卡壳的时候，幻灯一看就是最简单的那种，白板上贴大段的原文，可以理解。第一年的fellow,每天恨不得5点起床，哪有功夫搞花哨的东西啊？依次讲背景、研究意义、方法、结果、表一表二，在我看来老生常谈的东西，居然被打断十几次之多，追问细节、然后评论，依然是引经据典，还增加了自己相关工作的结果，居然还有人说如果是我来做这个课题、写这篇论文，我会怎么写，随即就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争论得热火朝天，突然发现讲者被冷在台上了，赶快收回来说对不起扯远了……讲者和我们一样兴高采烈地听他们评论。有意思的是，大家发言讲话一点不客气，争论非常激烈，但是一团和气，不时夹杂两句玩笑话。看来没有乏味的题目，只有乏味的人，学术圈里公认最好的肾内科果然名不虚传。
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我们自己的Journal Club，和这些一流的单位比起来总觉得还是欠缺些什么：高年大夫的投入、大家事先的准备、讨论的深度、文章和题目的选择、学术的敏感性（回国半年多来陆续参加国内多次学术会议，大家对这篇全美各大医院都在热议的论文似乎并不太关注，或许已经关注过了）……总之，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不过既然在路上了，就不怕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