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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的园子:一座澄净心灵的医学百草园
时间:2019.12.05 点击数: 字体: 发布来源:本站原创

协和有三处园子,一处像隐士,像鲁迅的百草园,野味十足;一处是江南的投影,秀丽玲珑;另一处是一座现代建筑群与自然的对话,曲径探幽。在楼宇林立的院区有这样几处少被混凝土覆盖的地方,是一种慷慨的馈赠。

第一处园子在老五楼前面,西门的墙和连接两座老楼的甬道,巧妙地把园子和院区隔开,自成一统。医生们步履匆匆,很少有时间光顾这里。我在老五楼病房轮转时偶尔路过,立时就被迷住了。十月的光景里,灰喜鹊啄开树上的柿子,黑白相间的猫懒懒地窝在草丛里打盹。几个月大的雏雀乐颠颠跟在老雀后面,扑腾着学习跳跃和飞翔。在柿子最红的时候,年轻的女护工捡来落在地上的柿子,放在暖气片上烘烤。银杏在晚秋的时候风光无限,枝头结出白色小果,年青的护工们又去采银杏,晒干了煲汤用。

老五楼前的园子 摄影 董琳

春季里,走廊右侧有一棵蓬勃的杏树,开出一园缤纷,洋洋洒洒落下一片腮红。一株白玉兰树不知不觉间开了,似皑皑的雪。四五月间,雨燕成群结队地来了,一阵阵像舞动的蜂绕着老楼飞。雕梁画栋的老楼屋檐,用靛青勾勒出缠绕的西番莲,在梁上筑巢的雨燕,如同缀在画里。晚间,丹陛石上拱柱朱红,檐下亮起一样朱红的宫灯,漆黑的夜就有了一抹暖色。冬天降下一场薄雪,园子里万籁俱寂,雪落的时候,留下一行鸟的爪印。喧闹中的静谧,很像明人归有光《项脊轩志》里的情景:“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我曾不止一次对着老五楼窗外的秋光走神,落叶把草坪铺得满满当当,枝头上红透的柿子在向我招手。我想抢在灰喜鹊和麻雀之前,找到一根长棍子把它打下来。我想这时西山的叶子也红透了,胡同里应该有了卖果子的小贩,南方的螃蟹就要运过来了。在这之前,需在市场里挑上好的生姜和醋。

北海太大,是皇家的游乐场。景山太沉重,承载过明朝最后一个背影。园子不在大,在静谧,在灵气。清早的鸟儿在枝头开始合唱的时候,病房的早交班还没有开始;傍晚他们又在晚查房后集合彩排,比协和的创立还早。我停在这里,不过三五分钟的光景,时光却仿佛被延展,拉长。园子好像在告诉我:可以慢一点、少一点,但要好一点。我机械重复的一个月,也许是园子里居民精彩的半生。一团蒲公英种子借着风力开始周游列国的旅程,一株玉兰刚抽出骨朵转眼就蘸满一身翠绿,四季里总能变幻出各种彩头。草木枯荣,燕去燕来,云舒云卷,周而复始,历久常新。

内科楼前,也有一片精致的景色。方寸大小的园子,不过几平米。一弯浅池,夏日几尾锦鲤摇曳其中,红鳞泛波。陶罐的壶嘴里流出一泓清水,池里栽着几株荷,池边缀着各色花木,错落有致。傍晚,夕照把这里镀上一层柔和的红铜色。陶壶里的细流好像时光的信使,淙淙的流水带走一样匆匆的岁月。走过这方更小的“园子”,片刻安详,却刹那芳华。紧凑的搭配,让人佩服设计者心中的丘壑。一只菜粉蝶落在池边,呆上不一会,又缓缓飞起,用力飞过内科楼,就像元曲里的那个片段:“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内科楼前的园子 摄影 董琳

门急诊和外科楼建筑群西侧,是协和的第三处园子,是建筑群西段与西面和北面两侧院墙间一块被巧妙点缀的长方形空间。园左依院墙植银杏、细竹、红枫和白皮松,四季有色;再依草木安设座椅,供人休憩。园右侧造一湾浅流,自南向北迤逦而行,水中卵石,岸边叠嶂,水上小桥。从人流熙攘的门诊楼一路西行,来到这里,视野和心情都放松和开朗起来。再向南眺望,老楼建筑群的墨绿又映入眼帘,把一百年时空的延续都收入眼中。

外科楼前的园子 摄影 王鹏飞

2015年老年医学科病房装修,科室从先前的老楼6楼2病区暂时搬到7楼2病区。离著名的西花园更近了一步。而锦上添花的是,医生办公室朝南的5扇大窗正对着西花园。麻雀与灰喜鹊,间或有些鹧鸪声,声声在查房时传来。早上进办公室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园子里的风物在摇摇招手。清晨的光和傍晚夕阳的余晖都会在不经意间从窗子的各个角落投射进来,给办公桌镀上一层沙金。

来科里住院的老人,但凡活动能自理的,都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去西花园旁的甬道踱步、晒一晒太阳。有一回,几位老人聚在一起聊起天,说:“没想到寸土寸金的医院里还能有这么一处园子。”另一位老人补充道:“你看这青松长到比三层楼还高,要有一百好几年了吧。”旁边更有一位老爷子插话:“我年轻时陪老母亲住院,还在这老楼园子附近见过溥仪呢;那会儿是1965年还是1966年来着,他住院的时候,常到西门外头买烟抽。”

2015年冬天,某次周五团队查房,外面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办公室窗外、园子里头那些高大的松柏银装素裹,皑皑地屹立在绿色琉璃瓦间。办公室外万籁俱寂,办公室里坐满查房的医生,两相参照,红炉一点雪,在某一个恍惚的瞬间,彷佛置身画中。

一位九旬高龄的老先生,退休前曾在医科院工作。她说她年轻时上班就每日路过西花园,春夏秋冬,那一种静谧闲逸的美,她一直没能用笔写下来。如是所闻,历时百年的医院,先辈们当年也曾在院子里休憩、漫步,或是冥想过吧?

那么,花园旁的老年医学科医生在做什么?患者入院,住院医生问病史,询问结束后开始做老年综合评估。评估涵盖认知功能、营养状况、躯体功能、情绪(焦虑抑郁)筛查、多重用药筛查、社会支持系统评估。评估的目的是什么,发现、识别那些可纠正的因素(常称为老年综合征,如营养不良、衰弱、骨骼肌减少症、谵妄、抑郁/焦虑、跌倒风险等),最大程度维持或改善老人的功能及生活质量。此外,老年医学科医生还要面对患者的共病(multimorbidity,即多种疾病共存)。在高龄患者中,神经-精神共病(如痴呆、谵妄、抑郁)、躯体共病(如冠心病、高血压、慢性肾功能不全、骨质疏松),以及老年综合征,常常共存。当共病发生时,单病种指南难以应对这些共存的复杂情况。那么治疗就要结合患者功能状态(能耐受哪些治疗、不应做哪些治疗),预期生存,自主意愿,以及家庭/社会/经济支持系统(家中的人力、物力能支持到哪一步)来做出决策。所以老年医学科有多学科团队,包括老年科医师、心理师、营养师、药师、康复师、神经科医师等来共同会商,制定干预方案。从全人的角度去看待老人,减少碎片化的医疗。年复一年,从协和-霍普金斯老年医学论坛,到最早在国内综合医院开展老年综合评估,从老年医学研究生课程、国内第一部老年医学研究生教材,到肌少症多中心临床研究,在西花园旁,一个年轻的学科在努力成长,探索着“变老的秘密”。

摄影 陈嘉林

曾经有同事问我,学老年科的收获是什么。我想最大的收获,他是一门“实”学,应用这些知识,我照顾到了身边的亲友。听台北荣总陈亮恭教授的讲课,“人到中年,存钱不如存肌肉”,我学到怎样在早期开始做今后老年时的功能储备。

每日穿过西花园到老年病房上班,抬头看见的是近100年的琉璃屋檐,面对的是高龄族群,我的书桌上总是放着《南明史》一类的历史书籍。似乎我和“老”是颇有些缘分的。每日抬头窗外即是生机盎然的西花园,鸟鸣声声入耳,书声字字如琢。岁月荏苒,时光变迁,西花园却不曾老迈。人有变老的时候,老年医学却是全新的。在这新旧之间,不忘初心,做好一名老年医学科医生,期盼着“此诚福泽无量也”。

而协和本身,也是这样一座澄净心灵的园子,时常提醒着人们过去和当下里相对纯粹的医学。他的胸怀容纳来自四面八方、怀揣医学梦想的人,集合他们在这里专注地做自己的事业。眼中的园子和心灵的园子相得益彰,讲述着医学百草园里每个人的精彩。

是为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