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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北京协和医院老年科护士 张宇,郭新颖
亲人离世会让人历经悲痛,自然的急性悲痛反应经常是痛苦且使人受伤的,并常常伴有情绪和躯体方面的痛苦。处理急性悲痛因人而异,受与离世者的关系紧密程度、社会支持、个人心理承受能力等很多因素的影响。
对于急性悲痛如果不能很好的应对,可能出现并发症,如适应不良性思维、情感或行为,因此急性悲痛变得强烈、持续且严重影响日常活动能力。
因此,关注离世患者家属,了解他们的实际需求及心理状态,帮助他们度过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刻,与即将离世的亲人好好道别,不留遗憾,有助于提高家属对丧失亲人的应对能力,减弱丧亲对于他们身体及心理的影响。这也隶属于缓和医疗中哀伤护理的范畴。下面,我想为大家讲讲我曾经的一段经历:
有一个周末我值班,接到医生通知,说3个月前出院的王阿姨今天再次入院。上一次住院期间,老年多学科团队与家属共同召开了家庭会议,针对阿姨肝脏肿瘤已有多发转移、处于疾病终末期等情况,制定了缓和医疗方案,同时护理团队也针对她现存的不适症状进行了护理干预。
王阿姨的不适症状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病情稳定,家属决定接阿姨回家,待病情进展后再来住院。我们也与阿姨及家属沟通,提醒家属阿姨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如果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未了的挂念,都可以趁状态还好的时候帮助她、与她一同完成。
另外,为了避免家属心理上一下子无法接受亲人即将离去,我们也鼓励家属多多陪伴阿姨,教会他们如何在家中护理阿姨并保证居家安全,对于现存的症状或者可能发生的情况该如何护理。这样既能增进家属与阿姨的感情交流,又能够使家属对于不久后阿姨离世有一个心理预期和逐渐接受的过程。
当王阿姨躺在平车上再次来住院的时候,她状态已经很不好了:全身黄染、水肿、腹部膨隆、消瘦、无法进食,同时多处压疮,无法进食。这样一位老人,好好离去,不仅能让老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少承受痛苦,同时对家属来说也是心灵上的慰藉。这样一位老人,不适症状很多,如何让她在最后的时光里减少痛苦,增加舒适也是摆在老年多学科团队面前的首要任务。
团队的专家、教授针对老人的不适症状制定了一系列干预方案,同时我们在护士长领导下针对老人的谵妄、疼痛、无法进食、恶心、体温升高、压疮等症状采取了相应的护理措施,一切护理措施均以不增加患者的不舒适为原则。有团队成员共同努力,阿姨的很多症状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压疮也好了大部分,但是我们最终也无法阻止癌症带走生命的脚步,她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
在住院期间,我们得知阿姨有一儿一女,都非常优秀,工作也非常忙,平时都是老伴照顾她。老伴将近80岁,身体也不太好,阿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他们商定,等阿姨离世后,老伴就去养老机构。
在不久后的一个后夜我接班时,前夜的同事就告诉我阿姨情况不容乐观,人已是昏迷状态,出现了点头样呼吸,监护仪显示血压较前下降,我和医生再次与家属确认:家属决定不再为阿姨进行任何抢救措施。
这一晚是阿姨的儿子陪伴,我们告诉他,现在看来,阿姨可能时间不多了,有没有需要通知的亲属?最重要的是需要打电话叫阿姨的老伴过来吗?因为最后的日子陪伴阿姨最多的就是老伴了。家属说父亲年纪大了,姐姐还在回国的飞机上,想等妈妈生命体征不稳定的时候再叫父亲过来。
凌晨四点,阿姨血压开始下降,我与值班医生一同提醒家属,是叫老父亲来的时候了,莫要来不及见阿姨最后一面。家属仍坚持再等一会儿。天渐渐亮了,阿姨气若游丝,手脚变的湿冷,指氧很难监测出来,血压又下了一个台阶,她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是放心不下年老的老伴?还是心系远在飞机上的女儿?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吸气、吐气,心酸极了。
家属始终握着阿姨的手,垂着头,一言不发,当听到他给老父亲打电话时,我和值班医生都松了一口气。我们对家属说,看样子阿姨要走了,您有什么想对阿姨说的都可以说,她能听的见,家属点头,但依然一言不发。
又过了半小时,阿姨不肯再继续坚持,血压急转而下,心率慢慢变缓,然后呼吸测不到,心电图显示直线……监护仪红灯闪烁,家属也哭着叫着:“妈妈”!他再也抑制不住,但是还在努力将悲痛哽在喉间,我和值班医生也红了眼圈。我将手抚在他的肩头:您难过就哭出来吧,有想和阿姨说的都可以跟她说,她还能听得见,家属含着泪点点头。我们关闭了报警的监护仪,将阿姨微张的嘴和眼睛轻轻合上,让她看起来更加安详。随后我们撤出了病房,将告别的时间留给逝去的母亲与本不善言辞的儿子。
五分钟后,阿姨的老伴气喘吁吁的跑进病房,一脸的焦急,看到我就要问,但是话都说不出来。我红着眼点点头:叔叔,您别着急,阿姨走了,并没有受罪。叔叔哀嚎了一声,就冲进了病房,因为他也是一位老人,我担心他在巨大的悲痛冲击下身体受不了,紧跟着也进了病房。他拉着老伴的手,涕泪交加,反反复复地哭诉:就五分钟,你就不等我呀……我就晚到了五分钟,陪你这么长时间,就昨天晚上我不在,你就走了……悲痛的老人愈发的苍老,我突然想到一句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已经走了,而我还活着。
老人的哭、不停的自责让我突然很清醒,我应该做点什么,我要做点什么,我能做点什么?他的后半生,肯定深深会陷在刚刚迟到的5分钟里,他会不停的纠结、责备自己,会无数次地假设:要是早到5分钟就好了。
来不及多想,我也有一点哽咽:叔叔,您听我说,阿姨走的时候我和值班医生都在陪着她,她走的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也没受罪,所以请您放心。医生在旁边点头。
老人急切的看着我,希望我说下去,我心一横,说:叔叔,阿姨既然选择了那个时间走,肯定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时辰,而且您和阿姨的孩子都非常优秀,我觉得她最放心不下的人肯定就是您,她必然是不想让您承受最后一刻的痛苦,才选择了早走这5分钟。所以您也不要纠结晚到的这5分钟了,好好照顾好自己,阿姨就能安心,对不对?老人的情绪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激动,他慢慢相信了我的话,说:谢谢你姑娘。之后老人再也没有提晚到5分钟的事。
和家属一起为阿姨洁身,做完最后的护理,穿上之前就准备好的寿衣。太平间的师傅将阿姨接走之前,护士长带领大家为阿姨举办了简单而用心的告别仪式。因老人的女儿不在身边,我们代未能及时赶回的女儿为远行的母亲奉上粉色康乃馨,在鲜花随赠卡上写着:感谢您对亲人最艰难时光的陪伴。
当送阿姨遗体离开的平车缓缓经过护士站时,我们全体医护人员起立,目送阿姨离去。叔叔用颤抖着双手捧着卡片,满怀感激地对护士长说:谢谢,谢谢你们,我和老伴都没什么遗憾了。我女儿还在回国的飞机上,你们做的,我女儿也不过如此。
幽谷伴行,我们带着倾听的耳朵,怀着同理的心境,以细致入微的服务,陪伴家属走过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这也许就是哀伤陪伴中的精髓。
本期编辑:北京协和医院老年医学科 姜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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